西格马

为糖生存的煤炭精

庆祝无意义 (上)



胡先煦放下手机,探身用漏勺打捞印象中下好的土豆片,翻来搅去,只能盛起来泥泞的食物残渣,他顿时觉得自己饱了,饱得想吐。

 

今天他去领奖,领他今年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奖,一个时尚奖。

大清早的他就被助理灌了一大杯黑咖啡去水肿,然后就是打扮,拍照,宣传,出席活动,中间一口正经的都没吃,因为团队说这种活动的重点就是比美,他需要好好把握。等到捧着奖杯站在讲台上时,他已经饿得心慌,捏着话筒的手微微发颤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生理上的不适让他没来由地想起那次到校园宣传棋魂的活动,同样的一个人站在讲台,同样的手发颤地握着话筒,同样的需要他掩饰的难堪,即便台下的人并不关心。

“恭喜胡先煦获得2020风格大赏年度活力艺人奖项。”

他稳住心神,一字一句讲准备好的获奖感言,说他有点儿紧张,说他会在时尚领域多多进步,说他第一次当男主的感想。略带拘谨地,谦逊地,诚恳地,他按设计一点点儿推情绪,念完那两分钟和活力艺人没半毛钱关系的台词。在掌声中退场时,他只有一个想法,胡先煦,你可真他妈能演。

回到座位,熬了三两个同样半红不黑的“年度艺人”获奖仪式,他彻底没了耐心,撺掇一旁的朋友说:“诶,咱们待会中场休息的时候就溜吧,去吃火锅,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。”

 

换下正装,套着围裙的胡先煦左右开弓,报复性地胡吃海塞,渐渐活了过来。他撇了一眼身旁只顾低头玩手机的陈立农,一边继续夹菜,一边问:“你怎么都不吃呀?”

“年底前还有好多活动要参加呢,不能吃那么多。”

“哦… 嘿嘿我就不同了,参加完今天这个就结了,想吃多少吃多少。”

胡先煦神情只黯淡了半秒,便恢复了插科打诨。

“我们和王彦霖大哥视频打个招呼吧,难得有机会凑到一起。”

“行啊,跟他聊聊呗。”

胡先煦掏出手机,兀自感慨朋友的细心,他从来都想不起也做不到这样的主动。

 

“你们年轻人就是花招多哈,吃个海底捞还做发型,瞧这小刘海。”

“不是,我们今天一起参加活动,领奖可不得打扮得锃亮点啊。”

“哟哟哟,我的好弟弟们一起拿奖啦?什么奖啊?”

“就一时尚类水奖,谁去,谁就能当年度艺人。”

“胡先煦,你这嘴上没把门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,你再这样迟早要吃大亏的懂不懂?再说了,能拿奖,能亮个相,总归是好事一桩,好事就该庆祝。恭喜你们啊。”

王彦霖难得摆出前辈的姿态,严肃纠正胡先煦的心高气傲。

“哥教训的对,我这是一天没吃饭饿急眼了才说的浑话,我们正吃香喝辣庆祝着呢。”

胡先煦收敛乖张的神色,连忙回些讨巧的话来圆场。他又忘了,不是所有人都能全盘照收他的狂妄自大,不是所有人都那样的温吞,和无所谓。

 

他真的饱得想吐。

丢开漏勺,他斟满了两玻璃杯啤酒,杵一杵旁边的兄弟。

“来,咱俩最后喝一杯吧,庆祝一下。”

庆祝吧,庆祝这无意义的奖。

庆祝吧,反正庆祝是无意义的。

就像郝富申教他的那样。

 

 

胡先煦喜欢夏天,即使这个在青岛拍戏的夏天让他精神紧张、多病多痛,他也还是喜欢夏天。

夏天多好啊,可以不用上学,可以拍戏,可以到不同地方过生日。

夏天是个以他为中心的时间结界,就像他在无风的夏夜呼出的烟圈,松松地,却又凝滞地缠绕着他,绵长得似乎永不消散。

 

他低头又续了一根烟,今天他过生日,放肆一点也无妨。

十九岁的生日会过得很热闹,比成年那次还要热闹。粉丝后援会来了好些人,提前布置场地,还让同组演员录生日祝福视频,虽然绝大部分出镜的人今天都来和他一起庆祝,都能当面跟他说生日快乐。他被这有点无厘头的程序逗乐,笑着摇摇头,徐徐吐出一口烟雾。准备惊喜的人往往比表演惊喜的人更快乐。没所谓了,能被关注总比冷冷清清来得强。好比现在,陌生人纷纷散去,收工后也没有了聚光灯,思绪纷乱的他只能到酒店花园抽闷烟。又大一岁了,好像和昨天也没什么两样,烟头的火星不会更亮,他也不会对明天有着特别的期待。

坐在马路牙子上久了,膝盖酸胀,他起身活络活络筋骨,叼着烟往后拧腰时,被路灯下一半橘黄一半暗淡的身影吓了一大跳,不禁脱口骂了句娘。

“别怕,是我。”

胡先煦听这声线熟悉,把烟取下来藏在身后,再定睛分辨那阴阳分割的瘦高影子。冒着傻气的齐刘海下面是乌漆漆的眼睛,在暖光下仍是机械的神色,是郝富申。

“嗐,是你啊,差点没把我吓死。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?”

胡先煦恢复他在人前轻松活泼的姿态,笑盈盈的,却半步未动。

“天太热了,睡不着,我下楼买个可乐。你呢?我看你蹲那里好一会儿了。”

郝富申晃晃手里的冰可乐,边说边迈步朝胡先煦走来。

 

“嘿嘿,今天吃太多蛋糕,来喂喂蚊子,维持生态平衡。”

胡先煦继续扯调皮话,试图转移郝富申的注意力。没想到面前的人眼睛一咕噜,凑上前来,越过他的肩膀往身后瞄,头发似有还无地擦过自己的耳朵。

“别装啦。不就抽个烟嘛,我还能告诉谁呀。”

郝富申少有地咧嘴笑了,虎牙尖尖的,像小鸡刚刚戳破蛋壳的稚嫩的喙。

胡先煦看他一脸狡黠,心头绷着的弦反倒松动了,伸手跟郝富申要可乐。

“渴了,借我喝口。”

郝富申自然地递给他,眼睛却一直盯着他指尖的烟。

胡先煦一边痛痛快快地仰头喝了好几口,一边用余光观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。

“要吗?” 

他挥挥手中的烟,打破对方的凝视。胡先煦没耐心去猜没有谜面的题,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,看郝富申一直盯着自己却不说话,他便单刀直入地问:“你会下五子棋吗?”他从来都不怵和陌生人打交道的场面,反正又不是建立推心置腹的亲密。

郝富申连连摆手,“不用不用,我不会。” 又是平常那副有点拘谨的乖顺样子。

“不会那就得学呀,以后拍戏需要你演那该怎么办,来,试一试。” 胡先煦从烟盒抽出一根新的烟,送到郝富申的嘴边。他其实无意逼他,只是想逗个乐,就像看到可爱天真的小猫小狗,总忍不住想逗弄一把,想看看温顺背后的反抗,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天性。

没想到郝富申只是默不做声,轻轻张开嘴唇,就着他的手衔住那根烟,精巧的唇峰划过胡先煦的指尖,像是漫不经心的一个吻。

“这样对吗?你教教我。” 郝富申反复取下又含住那根未燃的烟,过家家般地演示给胡先煦看。

“傻子,还没点着呢,你这算哪门子的抽烟。”

胡先煦凑上前去,划亮打火机,帮他点燃。火光映亮了郝富申微微发颤的睫毛,和他那平静认真得与机器人无异的脸。点燃后胡先煦迅速收手,似乎生怕这两三秒的火会将他的脸融化。

 

“咳咳咳,好…好呛。” 

“忍住,再吸一口,在口腔停顿一会儿,再像喝水一样咽下去。对,用鼻子慢慢呼出来。”

胡先煦循循善诱,上一次这么有耐心还是教幼儿园的表弟骑自行车。

郝富申学的很快,被呛出来的泪花还没干,就能按指示顺利抽了两个循环。他满意地抬头看呼出来的烟圈慢慢变形,扩散,直到眼前的空气恢复纯粹的黑。手里的烟还剩大半截,但他没有了再吸一口的兴致,只默默观赏那缓慢滋长的灰烬。

“玩够啦?”

“我学会了,被烟呛的感觉和抽吸的方法,以后应该知道怎么演了。剩下的,就灭了吧。”

“给我吧,还有一半呢,别浪费。”

胡先煦望着月亮,含上微微湿润的烟嘴,他忽然想起在生日祝福视频里那个湿漉漉的眼神。

 


“为什么啊?” 他轻声问。

“什么为什么?”

“你为什么在生日祝福里喊我作时光啊?你为什么当时看起来那么难过呀?”

他认真地看着郝富申的眼睛发问,试图在黑夜里捕捉他的一丝慌张,可他只看得到一如往常的平静。

“你就是时光啊,导演不是教我们为了好入戏,平时也要多叫剧里的名字吗?”

“可这是我的生日呀。”

胡先煦下意识反驳,说完才发觉语气里小题大做的失落。他其实不介意别人将他和角色混为一谈,也并不在意别人到底说了多少的漂亮话,他只是对十九岁的自己很失望。小时候的他总以为长大就好了,只要长大,就能谈恋爱,就不怕被孤立,就能找到那份绝对诚实的默契。可是他长大一年了,主动过,也坦诚过,却仍然找不到可以平视他的傲慢、与他交换孤独的那个人。他只能借着角色的壳,沉浸在那可被定义的快乐和痛苦,演绎那有迹可循的陪伴和争吵。可是在他生日的这一天,他只想成为胡先煦,即便胡先煦只有人来人往的热闹,即便胡先煦无法彻底快乐。

 

“对不起,是我没注意,让你难过了。” 

郝富申微微低着头,声音闷闷的,脸上的情绪看不清。

“我逗你玩呢,我哪难过了,刚刚是演的。”

胡先煦知道自己失了分寸,居然把对自己的闷气发泄在别人身上,连忙调动出笑容安慰对方,对自己的懊恼又多了一分。

“先煦,祝你生日快乐。虽然今天快过完了,但还是祝你快乐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

祝福是由别人宣读的任务,胡先煦往往觉得很难办到。身体健康,事业顺利,天天开心,这些通通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内。但最后这半小时的快乐,他想努力看看。因为郝富申的话是那么诚挚,让他鬼迷心窍地相信,快乐并不是件难事。

“对了,你是在夜里出生的吗?”

“巧了,我还真是。有什么讲究?”

“你快跟月亮许个愿,夜里出生的小孩能跟月亮讨一个生日愿望,很灵的。”

“你少哄我,肯定又是什么二次元的梗。”

“不是,是我外婆教我的。我也是夜里出生的。从小到大,我都会在生日快过完的时候,跟月亮再许一个愿望。外婆说,可以和在人前许的愿望不一样,也可以重复,最重要的是心要诚,像跟月亮说悄悄话,只有你和它知道。”

 

胡先煦合上眼睛,双手合掌。做动作时,手肘无意划过身边郝富申的小臂,很凉。

月亮啊月亮,你能听到吗?月亮啊月亮,我有点儿贪心,想许两个愿望。反正十几年的份额我还没过呢,您老人家应该不会那么小气的,对吧?我希望在未来的一年里,事业能得到认可,最好能拿个奖。我还希望,我能遇到一个能懂我的人。

“许完了。回去休息吧。”

说完,胡先煦一蹦一跳地跑在前头,像冰河世纪里那只追逐橡果的松鼠。

 

胡先煦翻了个身,在即将入梦前的朦胧中忽然想起,郝富申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。

可惜睡意将这好奇吞噬得一干二净。

 

 

胡先煦的十九岁还是没有神奇降临。他还是依旧苦恼身高,依旧担心身体虚弱会影响拍戏,依旧是不被公众关心的透明糊咖。在生日会上许的那三个愿望,通通作废。唯有那向月亮祈求的第二个愿望,似乎在悄悄灵验。

也许是因为共享过一个秘密的夜晚,也许是因为共享过同一根烟,他与郝富申之间多了难以名状的亲密。在片场碰面时,他总挖空心思跟郝富申耍贫嘴,欣赏那湖水般平静的脸被自己搅出波澜。有时候他把握不好力度,言语不免有些尖酸和轻浮,但郝富申只是温和地笑笑,完全不介意。他们同场的戏份不算很多,总有好几天见不上面,各自去拍与其他搭档的戏。只要有空,胡先煦就给郝富申发信息,插科打诨,天南地北无所不聊。明明是在同一个剧组,他们却奇怪地在用牵挂的口吻联系,这让胡先煦联想到他小学时的流动同桌规则。当时他跟第一位认识的同桌玩得很好,但每隔一周,班内就得跨组交换同桌,他需要等待四个礼拜,才能重新和那位好朋友坐在一起。他只好抓紧每次下课的十分钟,无限延长和那位朋友的话题,留下无数个关于“下次”的约定——“等下次同桌,我们一起玩蜗牛”,“等下次同桌,我们一起凑钱买干脆面” …… 虽然这些琐碎幼稚的约定常常被他俩忘掉,但却是增添期待的一个个砝码,也是年幼时不知如何诠释的想念。

 

“等下次一起拍戏,我和你一起追番。”

“等下次一起拍戏,我给你用新买的超强小风扇。”

“等下次一起拍戏,咱们再比一比五子棋,谁输就谁请客吃冰镇西瓜。”

在幻想和等待这些稀松平常的过程里,胡先煦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。入行后,他便不再期待能拥有和儿时一样简单诚挚的感情,因为他知道,圈子里的人笑不是真的笑,哭也不是真的哭。郝富申不一样,他不哭也不笑,永远以温和对待他,无论他袒露怎样的顽劣本性。如果人工智能有朝一日可以满足胡先煦那理想化的情感诉求,郝富申便是那无限趋近的具象。

他当时真的相信,郝富申就是月亮应承的那个懂他的人。

所以他在芭莎探班的视频里,大胆地单方面宣告,“郝富申,他私底下是我的好朋友。”

 

自他识字以后,胡先煦便不再迷信长辈们讲的童话故事。

所以他忘了,童话里告诫人不能太贪心,童话也只是童话。

 

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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